今天有机会和诸位朋友一起分享从乡村相关的文学开始的一些思考,很有感触。我也是一个小时候在农村度过童年的人,后来进了城市、当了公务员、又读了博士、现在业余也在做一些乡村文化志愿服务,我觉得我自己从小就是特别向往乌托邦的一个人,算理想主义者吧,也是在一次次的试图回到家乡,回到本土,又不断面临世界文化的不同冲击,以及实践过程中的反复挑战,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对于乡村问题、对于中国的文化问题,感受是越来越深,也形成了一些理论、思想、实践方面的观察和体会。正好李陀老师提到了“资本主义”这个词,我想从这个词入手分享几点不成熟的看法,大家多指教。
我们怎么解释中国现在的“资本主义”?我们怎么解释它是什么?我们现在的中国最大的力量,驱动我们的是什么?其实做公务员以后我认识到一点,中国现在不止是一种力量在影响我们,是多种力量在博弈,不是一个简单道德化表达可以解决的问题。比如“资本主义”这个词吧,我觉得当代社会的很多问题,其实叠加了很多时代、很多权力结构、很多动机的很多矛盾和关系,很难用“资本主义”这个简单的“外来者”的形象来体现。近两百多年的全球化这个过程,与其说是资本主义(从语源分析上来说,其实还很难说以人类哪个朝代没有受到资本的驱动),还不如说是现代化主义与前现代社会的一种综合矛盾。我理解的前现代社会,就是一个曾经传统上比较自给自足、内部有完整秩序的农耕、游牧或传统君主式、家族式的国家体系,这些国家体系,在遇到来自欧洲新技术带动的工业、商业文明以及与之相关的信仰体系和生活方式的整体冲击之后,确实很难招架。东方国家里面日本转型最快,中国是挣扎了一百年,从最初的痛苦到最后的努力竞争向现代化强国发展。而有些阿拉伯国家,从文化心理和社会结构上,可能到现在还没有从游牧和农耕的前现代状态,真正转型到迎接现代企业的这样一种社会。现代企业要求什么?要求人从家庭出来,从宗族出来,从小社区出来,放弃熟人社会,放弃信任,用新的一种陌生人的方式来构建一个资本交换的场域,这个看上去很残暴,但是某种意义上它确实又能够解放大量的生产力,激发人们的创意和竞争创业能力,在女权方面也有利于男女平等、中产阶级壮大等等,那么这个力量如果说是资本主义的话,我们怎样去评判它?似乎又不能像背课文一样把它简单化。
所以客观上,我觉得不止中国,其实各个国家都一样,都面临着一个很复杂的世界。虽然我不是历史学家或哲学家,但有时候观察来观察去,我也形成了一种体会,就是其实人类的社会组织方式,不管叫什么名字,万变不离其宗往往就是那五种形态,第一种是游牧式的,就是一人单枪匹马带两个人出去打个猎回来,没有其他的更多的目标,小目标,小团体,临时团结在一起,事完了也可随时散。第二类是小农式的,多一点人,是家庭的、宗族的,在一块特别和谐,对外彼此老死不相往来,或者是互相交换点东西就可以了,分封的、自安的状态。我觉得大概小农是人类时间最长、持续时间最稳定的状态,我们如果没有很强的竞争、突变、暴富的冲动,我们大概还会一直小农下去。小国寡民、乐天知命,这甚至也是中国人很大程度上的一个终极理想。但是小农之后,有一些人会不安分,会有更多的帮派出来,会有做大的理想,不管是在国家内部、在一个地区、在黑白两道等等,都一定会有一个江湖争夺,所以就形成第三类状态就是江湖状态,江湖常见的就是有帮派分治、替天行道、兄弟情谊,但是这个天的定义是相对的,每个江湖板块有自己的天的定义,于是每个帮派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往往是比较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谁也不服谁,很难形成共识,这大概算是江湖式的治理状态,算第三类。
第四江湖再往上一点就是军队状态,带有非常完善的军队、宗教、思想体系上完全统一的、共识高度统一的治理状态,战斗力非常强,无论调动人力物力军力财力,效率都是最高的,但是有一个风险就是大方向依靠军队首领,一旦首领决策失误或者遇到更强对手被打败,这种状态就会破碎。而最后一类,第五类状态,即企业和资本主义的组合,也就是说我们不管我们带着什么样的情感来面对现代性这个词,这种现代治理状态和人类组织模式,反倒是人类目前文明还比较高级的组织状态,因为它是一群人在一起,共同讨论决定出一个东西,大家再依据这个来生活,这个东西可以变,我们可以尊崇他,也可以调整,人是可进可退的社会方式。所以回到“资本主义”这个词,如果像黄老师刚才说的,这是一个“名”和“实”正在脱节的时代,人们不妨创造自己的名和实,那么这种实质上的组织状态,是我看到的实,至于该叫什么名我还没有那么高的理论水准。但从这种思考来看,简单的用课本上常见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这些词来概括人类社会的组织形式,还是不够的。因为即使在一个小家庭里面,也会有江湖、游牧、小农几种不同的心态,在一个机构、组织、单位、村落里,哪怕在一个很小的地方里面,实际这五种形态也是共存的,也就是说,总会有人想用江湖的办法解决问题,有人想过游牧或小农的生活,有人又想做军队老大,还有人会试图用企业办法找出路。正是这五种形态之间的争执,才会导致看上去国际上是恐怖分子和西方在打,仔细分析下来又可能还有传统宗族社会里的小农跟游牧、军队和现代企业在打,这种新的对社会的认知方式,我觉得还是很有助于我们真正接近事物的本质。
所以在这种视角上,到底有没有可以一句话说明中国现代社会情况的概括呢?我觉得其实没有。基本的张力倒是有不少,比如中央管理和地方诉求两者的张力,比如文明解决问题的方式和暴力解决问题方式之间的张力,比如神性生活和世俗化生活之间的张力,再就是军备竞赛式的“现代化”与传统小农理想之间的张力。特别是我们到底是不是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去追逐全社会高消费、大工业、城市生活的追求,还是保持一些传统中国社会回到小农、适可而止、择山水而居的传统生活方式的心理状况。这些各种各样的张力,会形成中国现在比较复杂的情况。
说到治理上,很多人常常误以为中国可能有一个大政府,正在做某个庞大的决定,所以民间的想象会放大这种“官”与“民”的张力。但事实上,这几年做乡村志愿者之后,我深深地感受到,现在政府不同部门之间的张力、不同层级之间的张力,恰恰很多时候是更加明显的。比如中国涉及到乡村发展的部门至少有九个部委,各自按照政策分工逻辑体系垂直管理,像当代工业一样会设定很多数值,把数值要求发到省,但是各省的这个数值能不能转化成它自己整体的工作能力和具体想法,是很不一样的。比如某个部门会决定把所有的水、农田改造了、另一个部门会决定把所有的建筑改造了,但是对于基层来说,这些从天而降的政策,往往和它内部的成长没能有机结合起来,因为都是按照工业化简单化的思维去思考农村的,把很多变量当成常量来对待,从民间个体来看就变成了个体命运的仓促应付。我想说,现在所有人都在寻找新的思想资源,而能找到的思想资源非常匮乏,只有几个单调的词,而我们真正要探讨的是,如何超越这些实际用途不大的词,如何真正自下而上、形成复杂的、多元的、有弹性的社会治理结构,才是符合中国现状和可持续未来的。
回到今天的主题,今天的主题讲文学,我想说,乡村作为一个文学的对象,与叙事者的关系很重要,叙事者的立足之处,就会看到不同的乡村,乡村文学,不应该仅仅是问题文学。问题文学的作者容易把自己当成神来拯救众生,而我们并不应该仅仅用那样的视角来看待乡村。我认为乡村在中国至少有四种可以陈述的角度。一种是作为“神性”的家乡,作为精神家园想象的家乡,这个乡村在陶渊明、在我们古代的传统还有,是我们很多人常常去思念、哀悼的神性家乡,我们希望它体现一种神性的存在,因为中国人普遍是生活中的信仰,祖先埋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宗教。(当然在这里我不赞赏很多男作家仅仅是把家乡女性化、母性化的表述,因为那样容易把作为信仰的女性象征与现实中的女性附属性的权力地位混淆,使后者变得合理化,成为一种廉价的称颂)。第二是作为日常生活的家乡,大家在日常生活中检验各种人性,乡村和城市一样,只是人性各种表达的场所,是故事发生的背景。第三是作为“地狱”的乡村,可能有些非常令人痛心的感受发生在乡村,或者带有象征意义的人性的丑陋在家乡,故而乡村成为作者希望表达对人类整体悲悯的乡村。第四,则是作为“游戏”场域的乡村,这是我个人比较关注的一个词。从后现代的角度来看,每个碎片化的体验,包括游戏、都是有意义的,那么可以用于“游戏”的家乡,也是人类游戏本性的表现场域。也就是说,在带有平常心的背景下,作者卸下道德重担后重构的一种带有喜剧意义的乡村。在当下的文学中,往往来自乡村的人不是写作主体,这是普遍的现象,工人往往不是工业文学的写作者,农民也不是农民文学的写作者。为什么?农民创作的东西被我们文学的殿堂认为不具备文学价值,因为不够悲悯,不够高尚,不够具有神性,而恰恰他们的文学是游戏的文学,是娱乐的文学。比如我所有接触到的农民我都会加他的微信,我们一定会互相发一些很搞笑的视频,这就是他的文学。因为他生活就是种地、晒太阳、打麻将,然后开玩笑,可能有一些会写诗词,有一些他自己的享受,在我看来这里面没有问题。我也没有问题,我在城里也在玩儿在游戏,我们俩之间没有问题,毕竟对于他们,生活才是自然,文学不是目的,是生活的一部分。
这里举个例子,我特别崇尚一个拍电影的浩哥,他拍了《四平青年》,就是一帮演二人传的小伙子,在农村的各种打闹、黑社会,特别好笑,这里面没有一点点矫情,讲的就是他们那儿有瞎折腾的,瞎弄的各色人等,也折射了各种“打拼”的无奈和客观上的义气和勇气。其实农村确实是如此,但客观上城市又好到哪儿去呢?其实本质上江湖处处都有,城市人有什么资格要去特别的悲悯乡村、嘲笑乡村、同情乡村呢?其实城里的人也有各种问题,这是很正常的。但全社会的文学都在表达悲鸣、同情这些东西,就会感觉不那么真实。——当然,如果涉及社会公正的缺失或者政策不当这些,还是应该用文学来批评警示的,这是文学应有之义。
说到这里,很惭愧,虽然我学了一些文学理论、新批评、电影学、传播学这些,但我自己也不是一个文学从业者,可能在实践中也磨粗了很多神经,现在只能算是一个和乡村有关,大概是用行动来写作的人。因为做了乡村志愿行动这么个事,业余时间常常是在各种跨界,各种了解乡村,我每年都会组织不同志愿者到不同村里去,也会有各种理论研讨、方法分析、甚至国际对话等等,从中确实感觉一天天在更深入的了解社会。结合我去过的一些乡村,我发现,这个村能不能发展好,其实就是一些主要问题。最最重要的还是,这个村管事的人谁、有哪几个主体在博弈?看清这个主体很重要,现在中国的村有时候搞的不好,不是因为没有资源,也不完全可以归咎到更加遥远的资本主义(客观上,环境污染、不负责任的企业、压榨这些,其实还是与我们对资本主义贸易体系的议价能力有关,与我们自己搞法治社会的决心和能力有关);很多村都面临着相似的问题,民心、团结、环境、就业、创业机会、资源梳理和提升等,但就是在同种情况下,还是有人干得更好,原因是村里的这个主体起了作用,或者是乡里面有责任、有良知的人在做事情,而且是不投机、不偷闲、老老实实地做事情。
据我的观察,决定乡村命运的往往有六个主体。第一个是政府,中国是父母官、家天下,政府常常要管到底。各级政府在管同一个村时,有时是劲往一处使,方法也对路,就非常好,但是别人未必学得来,有时部门之间、上下级、前任后任之间,调研不清楚、方向不明确、管理不科学、队伍不团结,也有适得其反的。第二是企业,外来投资乡村的主体,或者村民自己合作社或组织起来的企业主体,会用企业的视野来改造这个村,同样也是成功的很好,不成功的也一大堆。第三个主体是农一代,农一代一般已经没有应变现代化的能力了,他最关心的是养老、安定,守好这片土,但他们被忽视、缺少表达机会实在让人痛心,比如把自己当成社会包袱去自杀的老人,他们带着他们极为宝贵的故事、情感乃至乡村遗产就这么逐渐消失了,带着老茧和时光温度的一部部乡村档案就这么消失了,我们实在欠给他们更多关注和重视。第四是农二代、农三代,这些人看电视、用网络、打工学习在外面,本质上价值观已经现代化了,但是有些还会想回家,一旦城里不好,还希望能回去,而且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二者在他们身上是交锋的。第五个创客、情怀人士这些,不一定是本土的人,因为各种原因,也希望到乡村去做事。我特别想提醒大家关注一下这部分人,很多设计师、艺术家、创客、乡贤正在逐步回到乡村,刚才于老师提到的英国的乡村运动,此刻我们正在发生。这些外来的力量用得好,是可以激活很多沉睡的东西,给乡村带来更多机会的。第六个影响乡村的是消费者和城市人,我们城市人的每一个消费行为也在改变乡村,比如一个爱吃某种东西的消费选择,立刻就可以影响一片村,城市平民爱吃炸蝎子、村里人就都去挖蝎子,城市富豪吃虫草、村里人就去挖虫草,城市里易耗品多,乡村易耗品也在增加,城里广告放什么,乡村就向往什么,还有商业欺诈、企业投机、黄博毒、暴富、暴力等城乡价值观对接融汇时出现的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的状况等等。如果我们城市人更多去思考我们自己的文化取向,真正为更好的生态生活考虑、更加自律勤劳、常去村里走走,用好的消费行为和习惯、平等的心态和正常的视野,多向乡村学习,就可以更好地帮助他们。比如从文化上说,家长们教育自己的孩子去寻找家族的根,参与乡土教材的编写,学会讲家族的故事这些,也应该入教材,变成常识,变成实实在在的共同感情。毕竟五千年的农耕民族,积累了太多宝贵的东西,不只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认同感,是万万不能丢的。
从资本主义这个词说到我们自己的文化之根,我想我呼吁的,就是大家对乡村要有更多新的认知方式和思考方式,避免陷入简单化和道德化的窠臼之中。以上是我的一些漫谈,请大家多批评。我想感谢十月杂志给了这么好的一次交流机会,也欢迎更多作家就乡村主题有更多精彩创作,也祝愿更多作品能被翻译传播到国际上,更好地传播中国文化的内核与精神,也希望有机会通过具体的工作,为乡村文化、乡村文学做点服务。谢谢大家!